一灣海峽割不斷血脈相連──讀孔立文長篇小說《秋水長天》

一灣海峽割不斷血脈相連──讀孔立文長篇小說《秋水長天》

  翻開《秋水長天》﹐翻開一個中國故事。《秋水長天》是青年作家孔立文的第一部長篇小說﹐雖然其多年致力於中短篇小說創作﹐但這部長篇一出手即顯不凡﹐使我陷入不看便罷﹐一看就放不下﹐急欲探看究竟的閱讀期待之中。

  隨著小說敘事的展開﹑情節的鋪展和人物命運跌宕起伏的呈現﹐我覺得自己不是在讀一本書﹐而是在觀看一部電視劇﹐對幾位主角越來越賦予深切的關注與牽掛﹐並且讓這種關注和牽掛的目光﹐欲罷不能地直達白紙黑字的終卷之時。

  故事講的是抗日戰爭時期湖南某地的孟家莊﹐兄弟倆孟昭忠和孟昭華﹐在炮火中與母親﹑妹妹離散﹐陰差陽錯地加入分屬國共兩黨的抗日武裝﹐從此拉開兩個人和一個家庭長達幾十年的顛沛流離﹑生離死別。他們一路懵懂一路坎坷地辨識著險惡的人心﹑複雜的世界﹐經歷了血與火﹑生與死﹑愛與恨的多重考驗﹐咀嚼了聚散無常的人生況味。這既是一個家庭的離合﹐一場人性的精神流亡﹐也是一個民族命運軌跡的縮影。祗是﹐不管兩岸同胞經歷多少風雨﹐有過多長時間的隔絕﹐沒有任何力量把這對血脈兄弟分開﹐因為他們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同胞兄弟﹐是血濃于水的一家人。

  這樣一部書寫家國命運的重大題材﹐書名“秋水長天”看似靜如止水﹐卻有一種舉重若輕的效果。我認為這四個字代表著作家的寫作心境﹐也是這部作品的核心立意。我之所以這樣斷定﹐是想到前蘇聯作家瓦西里格羅斯曼在《生存與命運》中寫到的一個場景﹐父親被關進古拉格﹐家裡人沒能熬過那個寒冬﹐飢寒交迫中死去。兒子在軍隊裡當兵﹐偷著跑去看父親﹐跋涉到西伯利亞﹐在父親搭建的小土屋裡﹐父親和他講起家人的死﹐語氣平靜﹐沒有一滴眼淚。格羅斯曼寫道﹕“這些事﹐是不能哭著說的﹐哭著說是沒辦法說完的。”我認同寫悲劇是容不得抒情和發洩的﹐書寫者需要內心的力量把人物的命運接應下來﹐才可以質詢生死﹐才可以理解人性。這種克制與隱忍﹐既是寫作態度﹐也是自身的修養。

  《秋水長天》沿襲國內傳統創作手法﹐以個人化的傳統敘事講述中國故事。越是傳統﹐越是考驗﹐如何在傳統的故事構架中﹐突破看取生活與表現感受的獨特性﹐無疑是對寫作者的巨大考驗。《秋水長天》首先考驗的是作家駕馭重大題材的能力﹐其次是對長篇小說的宏大敘事和多支脈情節鋪排收放的考驗。一旦開筆﹐生活素材和寫作經驗的有效積累顯而易見﹐這是一個作家創作出好作品的首要條件。另外﹐生活體驗和心理體驗兩種感受﹐一旦以文學的形式變現出來﹐豐富的想象力﹑文化素養與寫作才華﹐容不得半點投機。這既是一場駕馭能力的考驗﹐更是對心力和體力極大的考驗。作家清楚自己的長處與短處﹐強項與弱項﹐其沒有迴避初次試筆長篇的經驗欠缺﹐沒有精心製造文字迷宮﹐沒有製造懸念讓讀者猜謎語。一是老老實實的寫﹐不玩技巧花招。二是把人物立起來﹐把故事編排完整﹐這是基本任務。三是故事的矛盾衝突看似激烈﹐卻始終貫穿著平靜的氣息。可能我的看法有些偏頗﹐從回歸故事敘述﹐立足中國經驗上來看﹐作家不但完成了任務﹐並且完成得頗為漂亮。

  故事的時間跨度從抗戰初期到八十年代海峽兩岸通聯﹐歷經五十個春秋﹐時代壯闊﹐如江河奔流﹐個人渺小﹐如微塵輕浮﹐時代風暴的泥石流壓過來﹐誰也聽不見個人的呼吸和吶喊。每個人都是時代的產物﹐對待歷史﹐對待命運的劫數﹐每個人都持有自身的態度﹐個人的悲劇既是宿命的﹐也是強加的。時代不同﹐政治環境此一時彼一時﹐剝開表象﹐對一些事件本質的認識﹐以及那些隱藏在權利之中的世道人心﹐民眾都是被動的承受者﹐不知在時代激流的強大作用下漂向何方。對於一個生命最深重的災難﹐不是肉體的折磨﹐而是心靈的災難。

  從開篇到結尾﹐作家描摹出中國大地無數村莊中的一戶村民的家庭變遷和內心傷痛﹐從腹地到邊疆到台灣﹐歷程艱辛﹐情感律動﹐身份變異……透視了人性的崇高與卑微﹐人情的冷酷與溫暖。小說在歷史反思﹑人性解剖中﹐折射出中華民族在歷史中的沉淪﹑掙紮和崛起。大中國和小山村﹐大背景和小人物﹐展示了一種混合著歷史的和民間的﹑鄉土的和草莽的﹑溫柔的和粗獷的人性光芒。孟氏三兄妹﹑刁凌雲﹑張建軍﹑曾昭月﹑翦伯祥……無論是大時代背景下的人物命運﹐還是時代激流飄泊中的個人突圍﹐抑或是殘酷現實折射出來的人性陰暗與光華﹐三十多萬字的敘說裡沉澱著一種從容不迫的氣場﹐我讀第二遍才回味過來﹐這就是軍人的氣場。

  或許我是女性讀者的緣故﹐我的目光關懷投向孟昭蓮﹑曾昭月兩個女子更多一些﹐她們的堅強﹐她們的忠貞﹐也讓我聯想到屠格涅夫《白菜湯》中的女主人﹐那個失去獨生兒子的貧窮寡婦從一隻漆黑的鍋底舀起稀薄的白菜湯﹐一勺一勺吞下肚子。她說﹕“我活生生地給人把心挖去了﹐然而湯是不應該糟蹋的﹐裡面放的有鹽呢。”──就是這樣﹐苦難再深重﹐死亡再悲痛﹐什麼都阻擋不了生活還要繼續﹐活著的人必須活著﹐是給活著的人力量﹐是給死去的人告慰。正是這樣眼淚拌著白菜湯的守望﹐讓她們等到春暖花開﹐等到闔家團圓。

  一位哲人說過﹐為了看到人生微弱的燈火﹐你必須走進最深的黑暗。人性的光輝不是在“人生得意須盡歡”時發散的﹐一個人的品質在“牆倒眾人推”的低谷傲然抬頭才是真面孔。蘇軾被貶黃州﹐在他的政治生涯中是一次重大打擊﹐他卻寫下“誰道人生無再少﹖門前流水尚能西﹗”這種精神﹐就是從古到今延綿不絕的中國風骨﹗陳廷焯《白雨齋詞話》謂﹕“愈悲郁﹐愈豪放﹐愈忠厚﹐令我神往。”這種神往的方向就是希望所在﹐個人如此﹐民族和國家亦如此。任何文體的作品背後都站著一個人﹐那就是作者本人﹐即使藏得再深﹐他的態度也隱現于字裡行間。作家孔立文對苦難﹑對命運的那種敬畏﹐對人生﹑對歷史的那種溫良的愛憎﹐始終把控著作品的氣度──溫良寬厚﹐相信光明﹗人性中的善不管經歷怎樣的折磨與摧殘﹐依然風雨不侵地保持著堅貞與美好﹐並且釋放出巨大的能量﹐邪惡勢力終會在歷史的正義面前消弭于無形。這不僅僅是主旋律的謳歌﹐而是寫作者內心秉持的家國情懷﹑鄉土情結﹑反思精神和終極關懷﹐這是我從這本書讀出的另一層豐富意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