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画家兼收藏家

本文所论“书画家兼收藏家”,不是简单地指某一书画家他也有一些书画文物的收藏,或一位收藏家他也能写上几笔书法,画上几笔图画。像今天的不少书画家,顺手牵羊,或师长友朋辈赠送,或偶然地获得,家中总拿得出几位老师的、同辈的书画作品甚至前贤的书画、文玩,但他的志是在书画,而不在收藏,甚至无意于收藏,像这样的书画家,即使家中有几件藏品,也是称不上“兼收藏家”的。又像古今的不少收藏家,乾隆、庞莱臣、张伯驹等,也能写几笔书法,实际上是毛笔字,因为当时所有的读书人都能写毛笔字,无非一般读书人写的不叫书法,而书画收藏家写的则叫书法;还能画几笔兰竹、山水,这也是大多数人包括今天街道中的退休工人都能来上几手的,无非一般人的画不被称作画,而书画收藏家的画则被称作画—但他的志是在收藏,而不是书画创作,甚至无意于书画创作,像这样的收藏家,即使留下了书画作品,并被时人、后人推重,也是称不上“兼书画家”的。

那么,怎样的人才够得上“书画家兼收藏家”呢?宋的王诜、米芾、赵佶,元的赵孟頫、倪云林,明的沈周、董其昌等,是这方面的代表人物,他们既有志于书画艺术的创造,是书画史上的大名头,又有志于书画文物的收藏,是收藏史上的大名头,直到今天,公私收藏的不少显赫名迹,便出于他们的曾经庋藏。

到了20世纪,“书画家兼收藏家”的情况基本上局限于上海,而为其他地方所罕见。像吴湖帆、张大千、谢稚柳、刘海粟、唐云、程十发、钱君匋等,既以书画成就的高标为世所知,又以书画文物收藏的富且精为世所知。他们的藏品,今天,有的早已进入了国家的博物馆,成为镇馆的重器,像曾经吴湖帆收藏的黄公望《剩山图》、米芾《多景楼诗册》,曾经谢稚柳收藏的王晋卿《烟江叠嶂图》等;有的则陆续流散市场,成为新一代收藏家青睐的对象,像曾经唐云收藏的八大山人《瓶菊图》等。这一情况,在其他地区的书画家中,是绝无仅有的。像广东的关山月,杭州的潘天寿、沙孟海,南京的傅抱石、钱松喦、高二适,西安的石鲁,北京的齐白石、李可染、李苦禅、王雪涛、吴作人、启功等,基本上没有什么高质量的藏品。徐悲鸿虽然收藏有《八十七神仙卷》等,但数量十分有限;黄胄虽然建有炎黄艺术馆,内有不少古代的书画,但质量似乎并不太高。上海之外,唯一的例外应该是溥儒,但他的藏品,却在生前便陆续让出去了。也就是说,“书画家兼收藏家”这一书画界的传统,在20世纪,仅在上海的书苑画坛得到了传承,当然,进入21世纪之后是否还能继续传承,也难说了。

虽然,书画家和收藏家,是两个不同的行当,即使关系密切,毕竟目标不同。书画家的目标,是创作自己的、新的作品。收藏家的目标,是搜罗别人的、尤其是前人的、旧的作品。前者,重在创造,后者,重在维护。创造,是从无到有,从少到多,维护,是因为已有的正在变少、变无,所以致力于不要使它减少,不要使它消失。

但书画的创造又有两种情况,当然还有介于两者之间的。第一种情况,“我用我法”、“笔墨当随时代”,根据自己的个性,结合时代的需要,来引领新的创造,对于旧时代的、前贤的已有创造,便不需要深入的关注—这样的书画家,一般不会有志于书画文物的收藏,至多对于公私收藏的藏品略作浏览。第二种情况,“借古开今”、“贵有古意”,通过对旧时代、前贤的已有创造的深入研究,并结合自己的个性和时代需要,来引领新的创造—这样的书画家,只要有条件,便一定会有志于书画文物的收藏,尤其是有志与自己的性情相近的书画文物的收藏,像吴湖帆的藏品,侧重于四王的正统派,唐云的收藏,侧重于八大、石涛的野逸派,谢稚柳的收藏,侧重于北宋,程十发的收藏,侧重于陈老莲、任伯年,钱君匋的收藏,侧重于赵之谦,等等。没有条件的,也一定会用极大的精力去关注公私收藏的藏品,如王石谷对董其昌《秋山图》的追访,陆俨少对故宫藏品在南京大展的痴迷,等等。而自己拥有的藏品,相比于观摩别人的藏品,从中得到的收益当然是不一样的。

虽然,今天的书画家们都在高唱“继承传统,弘扬传统”。但实质上,黄宾虹、傅抱石、潘天寿、李可染、徐悲鸿等,相比于吴湖帆、张大千、谢稚柳等,对于传统的认识,在广度和深度、角度和力度上是完全不一样的,从而造就了个人艺术创造的不同风格。更有不少曾经的反传统者,只要风向一转,艺术的潮流由以反传统为荣转向以弘扬传统为荣,他们也会以最积极的姿态大力倡导“弘扬传统”,则他们对于传统的认识,就更令人无语了。

撇开反传统者的“弘扬传统”不论,吴湖帆和齐白石,一个是“书画家兼收藏家”,一个是“书画家不兼收藏家”,艺术的创造上各有千秋的高标,但在学习传统的实践上,吴湖帆是刻意地深入研究,务求全面地把握,然后化为个性的创造;齐白石则是“十分学七要抛三”,通过对“七”的把握,然后化为个性的创造。前者,个性以传统的面貌呈现,个性在传统中;后者,传统以个性的面貌呈现,传统在个性中。

要之,“书画家兼收藏家”,在反传统的大潮中,一定坚定地坚守丰厚的传统;在弘扬传统的大潮中,一定低调地坚守丰厚的传统。书画家不兼收藏家,一种,在反传统的大潮中,一定坚定地坚守局部的传统;在弘扬传统的大潮中,一定高调地坚守局部的传统。又一种,在反传统的大潮中,一定高调地抨击传统;在弘扬传统的大潮中,又一定高调地抨击反传统。这与在文化革命取得全面胜利的年代,一个人可以对江青顶礼膜拜,奉若神明,一旦文化大革命被彻底否定,还是这个人,立即对江青大加鞭挞,视作不齿于人文的狗屎堆,是一样的道理。同样,对传统真正有认识的人,当然也是“书画家兼收藏家”,而不是“书画家不兼收藏家”,尤其不是曾经的传统激烈反对者兼后来的传统激烈弘扬者。而由曾经的传统激烈反对者,来承当今天的弘扬传统,尽管他的态度比任何人都要激烈、坚定,这个传统很难被真正弘扬起来的。

从这一意义上,今天的书画界高倡弘扬传统的经典和先进文化,就有必要反思一下20世纪的“书画家兼收藏家”现象。当然,这并不是要求今天的书画家也来兼收藏家,尤其在科技发展,印刷术几乎达到“上真迹一等”的条件下,书画家完全不必兼收藏家,而是指如何借鉴20世纪包括古代的“书画家兼收藏家”对待传统的态度,作为传统物化的藏品,不应该只是成为学者们对“过去”文物的研究对象,更应该成为今天的书画家对“今天”和“今后”创新的借鉴对象。这样,公私收藏的藏品,才不致停留在已经“过去”的历史,而能融入到“今天”乃至“今后”、“将来”的生生不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