帖学大师沈尹默:他的灵魂似乎专属书法


	沈尹默

沈尹默

  蒋频

  沈尹默(1883—1971年),初名沈实、君默,字中,号秋明、匏瓜、君墨,别号鬼谷子,斋名秋明室、匏瓜庵。因其在北大担任教授时少言寡语,被同事调侃说“要口干嘛”,后易“君”为“尹”,随后改名沈尹默。原籍浙江湖州,生于陕西兴安府汉阴厅。沈家本是武康余英溪畔沈氏世系的分支,于中晚唐时迁徙至竹墩村,由此开启了沈氏宗脉的繁荣。“天下沈氏出吴兴,吴兴沈氏出竹墩”,《吴兴县志》如是记载。竹墩村地处浙江省北部,距湖州之南20公里,即在现今的浙江省湖州市菱湖镇附近,是一个典型的江南水乡。

  1897年,其父命儿子以钟王小楷书写三十柄带骨扇面,沈尹默写得一丝不苟。沈父又命他把祖父所书赏桂花长篇古诗以鱼油纸钩描下来。那是一种传统的临习书法的方法,鱼油纸相当于今日的透明纸或磨砂纸,沈尹默亦用双钩法钩描下来,颇得父亲赞许。其祖父书法成就如何,文史资料没有记载。据历史的大背景考察,清朝流行馆阁体,参加过数次科考者其书写水平通常不错。沈尹默或许临习过祖父和父亲的书法,但文字资料没有记述。其间有朋友赠他《爨宝子》碑拓本,因未到能鉴其书法意义而弃如废纸。1902年,沈尹默随家迁居西安,遇父执仇涞之先生,爱其书法流利遂心摹手追。字写得漂亮固然不错,但漂亮在书法审美中只属下品。当时请书的人不少,凡遇人索书,沈尹默即用这种字体书写。虽有时誉,但也落下了甜媚的差评。后来,沈尹默几乎花了一辈子的时间追求书法的朴拙。

  1909年,他到杭州陆军小学任教,遇到了陈独秀,才引发了又一场中国书法史上碑与帖孰优孰劣的讨论。

  当时的语境应该是,沈尹默时年26岁,而陈独秀年长他4岁,在社会上活动量颇大。陈独秀的书法功底也是出自法帖,在《书谱》上下足工夫,又较早兼学碑版,加之性格强势,其书法自然别出机杼字如其人。二人相遇,陈独秀毫不客气地对书法作了一番法帖和碑版如何结合的点评。看陈独秀超逸不俗谈笑自若,沈尹默情绪似受到感染。他承认学书法取法不广,其字受仇涞之的影响,用长锋羊毫,至令不能提腕。陈独秀则说他父亲是写隶书的,从小叫他临摹碑版,少习馆阁体。沈尹默也同意陈独秀所说要具备了扎实的书写功底后再融合北碑,以避其粗鄙。

  自此以后,陈独秀与刘季平、沈尹默以及谢无量等常在一起以诗酒自娱。有论者写沈尹默因陈独秀评其书法“其俗至骨”而交恶一生,那是误传。

  1910年,陈独秀在致苏曼殊的信中说:“去岁暮再来杭州,晤刘三、沈尹默……仲现任陆军小学堂历史地理教员之务,虽用度不丰,然侵晨不报当关客,新得佳人字莫愁。”陈独秀对所处的环境和结交的新友似乎是满意的。1914年7月,陈独秀去日本协助章士钊编《甲寅》杂志,在第1卷第3期上发表《杭州酷暑寄怀刘三沈二》一诗,曰:

  病起客愁新,心枯日景沦。

  有天留巨眚,无地着孤身。

  大火留金铁,微云皱石鳞。

  清凉诗思苦,相忆两三人。

  “相忆两三人”之一就是沈尹默。可见杭州的这一段生活给陈独秀留下了美好的回忆。沈尹默后来也在《我和北大》一文中回忆道:“我和刘三、陈独秀夫妇时常走动,徜徉于湖山之间,相得甚欢。”

  陈独秀与刘季平、沈尹默、谢无量等都参加过科举考试,学书都从“馆阁体”开始。馆阁体呈现的是乌黑光亮且整齐划一,是学政官所喜闻乐见的。同样起始于学馆阁体,陈独秀的字却以能见天质为指归,天生的反叛性格在陈独秀初学写字时就有所表现。十几岁的他在掌握了馆阁体之后就坚决反对专写馆阁体,后深研碑版,因而他的字线条洒脱流畅,行笔不拘,行、草、篆、隶皆能达纵笔挥洒并臻妙境。诚如清代书法家赵之谦所说:“书家有最高境,古今二人耳。三岁稚子,能见天质,积学大儒,必具神秀。故书以不学书,不能书者为最工。”

  陈独秀以专家的眼力对沈尹默的尖锐批评,如楞严棒喝,令后者倏然警醒。沈尹默此后发奋异常,注意指实掌虚腕平的执笔法,每日取一刀尺八纸,用大羊毫蘸着淡墨,临写汉碑。一纸一字,等它干透,再和墨使稍浓,一张写四字。再等干后,翻转来随便不拘大小,写满为止。两三年后,沈尹默又开始专心临写六朝碑版,兼临晋唐两宋元明诸家精品。前后凡十数年挥毫不辍,直至写出的字俗气脱尽,气骨挺立,始学行书。

  1912年春节,杭州工业学校校长许炳坤向北京大学代理校长何鹬时、预科学长胡仁源推荐沈尹默到北大任教。出于各种原因,至1914年沈尹默才北上任北京大学教授,旋即受蔡元培委派主持北京大学书法研究会。沈尹默非常敬重陈独秀这位诤友。1916年底,陈独秀到北大办事,在校园偶遇沈尹默。当时,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正好缺人,沈尹默便把陈独秀在北京的消息告诉蔡元培。蔡元培随即赶赴陈独秀住处,诚邀他来北大任文科学长。

  而后由蔡元培、李石曾推荐,沈尹默出任河北教育厅厅长,北平大学校长等职,但他没有成为一名政府官员。


	沈尹默 楷书四条屏

沈尹默 楷书四条屏

  1932年因不满国民政府遏制学生运动、开除学生,沈尹默毅然辞职,南下上海,任中法文化交换出版委员会主任兼孔德图书馆馆长。抗战开始,应监察院院长于右任之邀,去重庆任监察院委员。因不满国民政府的腐败,抗战胜利后即辞职,卜居上海,以鬻字为生,自甘清贫。

  回顾沈尹默的一生,社会舞台只是寄存其躯壳,他的灵魂似乎专属书法。

  1909年以后沈尹默潜心入碑。工夫不负有心人。沈尹默这一下苦功,便是23年的时间。从25岁至48岁,他取法于汉魏六朝隶楷及北碑,从此打下了较为深厚的书法根基。沈尹默这时期的书风运笔迅起急收,点画峻利,转折处多以侧锋取势,形成内圆外方,撇捺重顿。其字体结构疏密自然,纵横倚斜,错落有致。沈尹默自己意识到,欲剔除书法中的俗气,唯有临习碑体才能矫正,若以帖医俗,难免会俗上加俗。沈尹默毕竟学养丰厚,他审时度势,看到明清以来帖学衰靡,若不注入碑学的新鲜血液,恐怕更难扭转颓废的帖学走向。值得庆幸的是,沈尹默坚定地迈出了这一步,下足苦工夫,书风果然为之一振。

  据沈尹默《自习的回忆》记载,自临遍北碑后开始学写行草,从米南宫经过智永、虞世南、褚遂良、怀仁等人,上溯二王书。因为在这时期买了米老《七帖》真迹照片,又得到献之《中秋帖》、王珣《伯远帖》、及日本所藏右军《孔侍中》等帖本的照片。他又时常到故宫博物馆院去看唐宋以来法书手迹,得到启示,受益匪浅。上下数次出帖入碑又出碑入帖,沈尹默书法审美取向明确归宗二王。